见证 | 漂流回归初录
漂流回归初录
文 / 齐宏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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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锋"
第一次与基督徒长谈,我断然否认耶稣基督就是我人生的答案。倒不在于基督教如何,而在于这根本异质于我二十五年的人生经验:二十五年来没有上帝我活得好好的,为何非得凭空捏造一个上帝出来?而且这个上帝霸道到要来抢夺我人生主权,怎令人心甘?这么多年来,我在贫困中挣扎走出落后山村,奋斗成堂堂名牌大学的研究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能允许某一宗教上帝来横刀夺誉?
我崇尚司汤达《红与黑》中于连的自我奋斗,也崇尚法国启蒙精神。哲学家伏尔泰说:即使没有上帝也要虚构出一个上帝来。但对本来就没有上帝的中华民族,何必多此一举呢?不可否认很多人在自己的脆弱中需要某种支撑,需要一个天堂欺骗自己方能活下去。作一个现代人应一无所赖,像哲学家萨特那样凭自己的意志在虚无中创造一片天地,像中国张载那样“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能最大程度为了自己身边人和社会幸福奋斗终生就够忙了,哪能自私自利到为个人灵魂得救而投机于一个渺茫上帝?再说,即使不为他人,那也可退回来自娱自乐,所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而一信就只能永远信,为了一个渺茫而幽明相隔的上帝,退路都没有,太可怕了。即使到了天堂,永生岂不就是永劫,太可怕了。
学校草坪上,衰草萋萋。这是一个冬季薄阴天气。这个城市阴天时最为妩媚美丽,氤氲着一种古典的销魂气息。对我这个大山的儿子,虽知“士不可以不弘毅”,知“仁者乐山”,但也乐得消受这份历史深处升腾起来的悲哀与怅惘,偏偏对明朗的阳光没有好感。也许基督徒们活得很好,但我就愿意留在黑暗中。若你们认为这就是黑暗,那么黑暗就是我的天堂,堕落就是我的拯救。而基督教作为人生答案确乎过于简单。既虚构一个上帝,又让人心甘情愿承认这种虚构,人怎能抵御怀疑的侵袭?马克思的座右铭是:怀疑一切。列夫·托尔斯泰的小说《谢尔盖神父》揭示连一个修炼一生的神父都有致命的怀疑和顽强的肉欲这两种试探,越发克制岂不违反人性么?对于一个生在中国大陆的人来说,不应再走禁欲主义道路,更不该再让渡自己独立思考的能力。不能因毛泽东的头脑比我优秀,就放弃我个人思考的神圣权利。基督教说当以基督的思想为自己的思想,和“以毛泽东的头脑为自己的头脑”有什么区别?人往往因推广某种主义和学说,往往因要“灵魂深处爆发革命”才产生了那么多的悲剧。这个世界往往不是为恶而恶,而多是推善致恶。十字军东征、异端裁判所和鸦片战争中不平等条约的传教权,给人类带来的惨痛还少么?你们说我不了解《圣经》就不可以批判,但你们何必为尊者讳?何必死不承认基督教犯的错误?为何我非得理解了《圣经》才可批判?从感性上我就不喜欢它,从某种本能的好恶中,我宁可选择佛教禅宗,因为禅宗看“郁郁黄花,无非般若;青青翠竹,皆是真如”,且“砍柴挑水,无非妙道”,圣俗不分,连狗都有佛性,这才是普渡众生的门径和超越尘世的经纶。
●“若你活着就是为了济世,那为何在大学毕业后没有参加工作却出来读研呢?”
○“为了寻找一个可以为之死为之生的真理。”
●“你找到了吗?”
○“没有。但人生的意义就在寻找的过程中。”
1996年冬我与那两位基督徒的对话仍记忆犹新。与我对话的两位神学研究生似乎被我的顽固激怒了。他们说我在用理性批判上帝,是站错了位置。我不禁暗自反问他们何以代上帝发言?何以用绝对者的名义定我如此?何以言辞开始激烈?很简单,因为他们自己也在怀疑,就强迫别人认同来支撑下去。这一条茫茫的信仰之路,令我毛骨悚然。巴金老人在晚年大作《一本讲真话的书》中说到“文革”的偶像崇拜时感叹到:我们也是这样相信过来的,没有神!何其惨痛的教训。也许,这两位读书太少了,所以就信了宗教?我有点烦了,晚上一场经典名片还在等着我,《最后一班地铁》中男欢女爱的镜头还在脑海中晃动。所以还是见好就收,别把他们两个给说得不信了。这年月有个信仰也不容易。还是挥手送客。
路边的腊梅花在几乎没有叶子的枝子上开着,空气中荡漾着芳香。但美丽是人家的,我什么都没有。我坦然于我的无有,然而对空虚愧怍。
这应是我与基督教第二次面对面“交锋”。
第一次“交锋”是在前几天的平安夜。我们几个研究生因无聊相约到神学院看人家怎么过圣诞节。结果去了之后,看到人山人海,一位油头粉面的狂热分子在台上指挥唱歌,和“文革”时喊口号差不多。我躲开了,躲到一个大厅的圆桌旁边。看见一个漂亮女孩在大讲特讲基督教教义。于是我一俟她滔滔不绝的宏论稍歇就上前问了三个问题:
1、 上帝若存在的话,为什么这个世界还有这么多苦难?
2、 上帝为了试验约伯的忠心不惜杀害约伯那么多儿女,怎么这么残暴?
3、 旧约上帝的残暴和新约耶稣说“打你右脸把左脸也给他”为何不一致?
这是在选修《西方文明史》课上,外籍教师复印《圣经》资料给我们看后我首先想到的几个问题。若是对旧约知道得多一些,也许会有更多疑问与质问。
那位学神学的女孩回答得令我失望,因为她的回答有两个前提:
1、 上帝是存在的;
2、 《圣经》不允许质疑,有绝对权威。
我根本就不承认这样的前提,所以对话就显得方枘圆凿,格格不入。她见我“难缠”,就把我转手介绍给了一位研究生。他正抱着一本书走来。我倒有点羡慕他能有一本书珍重地抱在胸前,而我没有。他没跟我多说什么,记下了宿舍号码。随后我就走了忘了。没想到几天后他和另一位研究生敲开了我7舍434的房门,永远走进了我的生活中。
于是有了上边写到在草坪上辩论信仰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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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麦子
辩论之后送走他们,云压下来,似乎要下冬雨了。也许这一生就这样永远送走了“上帝”。孤独也好,忧伤也罢,自己来扛着好了。在多少个寂寞与黝黑的深夜,独自舔着自己的伤口,有点咸,有点苦涩;但唯其如此,才是真的勇士,像鲁迅《孤独者》中的魏连殳。在某一日午后醒来,不知道是不是“醉在一个陌生的酒馆里,唱着一首不知名的歌”,也不知道“江南有雨么,梦里有风么”?只知道“一生总是走在家的另一个方向,让思念把身影拉长”。想起自己这时写的一首诗歌,名字叫《野麦子》。若你在中国北方农村生活过,就知道什么叫野麦子:
旷野上深深的辙痕里
留着些闪闪发光的麦粒
伴随着苍凉的暮色
割麦人的歌声渐渐远去
空荡荡的田垄上
剩下些野麦子
他们瑟瑟发抖地站立着
等着点到自己的名字
他们穿着破烂的衣裳
一个个瘦弱干瘪
摇晃着长长的麦芒
野麦子,我的兄弟天凉了起风了
你看人家都走光了
咱们回家吧
你看见前边的烟了么
那可不是工厂的烟囱里的
那是妈妈点燃了灶火烧开了滚烫的热水
等着我们回去
你听见村口熟悉的声音了么
那是妈妈喊着我们的乳名
唤着我们回去
我的口袋里只剩下几个钢蹦了
坐不了公共汽车
穿不过长长城市
越不过寒冷灯火
我们还回得去么
你还记得路么
城市是你我间荒凉的旷野欲望
是曾抽打我离你远行的鞭子
谁种下谁就会收割
谁收割谁就领我们回家
然而,若没有下种者呢
就只能被遗忘在这个城市么
就像野麦子,没人要你
野麦子,我的兄弟咱们回家吧
十字路口的红绿灯眨着眼在笑什么
我看到你还在风中站立
野麦子,我的兄弟你看天晚了
领着我背起行囊
咱们上路吧
你看人家都走光了
野麦子,我的兄弟咱们回家吧
欲望是一条流动的河,当背起行囊离开山村老屋,我就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促使我离家远行的最根本动机不是求道而是贫穷。穷困令我自卑。贫穷就是耻辱!我真想打倒一切为富不仁者。穷困使我多么热爱马克思主义啊。后来到了大学我借的第一本书就是梅林写的《马克思传》。高考在报志愿时我报了当时比较好考的师范类。我输不起啊。爸爸的皱纹妈妈的白发,他们为了挣一点钱没白没黑的干,便是我最好的人生课堂。我必须出来打拼出一片天空,最低程度可以在父母生重病时有能力承担。这是压力也是动力。虽考研后摆脱了当中学教师的命运,但自己还几乎一无所有,怎能衣锦还乡呢?也许流浪是我的宿命,在这个根本不属于我的城市,我仿佛看见故乡田里被遗忘的野麦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那是我的兄弟,那也是我,这样一株干瘪的野麦子。多少次,在这个城市,我一个人骑着车,没有目标,碰见路口向左拐,望着前边骑车的漂亮女性的裙角。骑着骑着,似乎永远没有尽头,似乎下一刻就会有人在陌生人流中喊我的名字。但终于没有。多少次,在肮脏的河水边,咀嚼着美人迟暮的悲哀,回味着戏曲《桃花扇》的凄凉与无奈,仿佛已经老了,已经五百岁了,没有流浪的激情和渴望了。屠格涅夫说:一个人最可怕的是他已经没有什么可怕的。对我不正如此吗?感情已掏空,不知彻底坠落前还能挺立多久?崩溃倒毙前还可行走多远?
因为绝望所以骄傲,因为骄傲所以绝望。
在寒冷中惯了,已不再习惯温暖;在黑暗中久了,已不再习惯光明。这是1996年冬天的某种心绪,“上帝”在我的生活中挤不进来了,我自己放逐了天堂的说客。依旧是江南的那种古典落寞与萧瑟,一个人,一个人冷冷地咀嚼。这个城市的冬天有种衰而哀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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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志
结果,收到一封信。1996年岁末那个冬天的傍晚,在摇曳的灯火中,打开写得歪歪扭扭的信,没想到是那位学神学的弟兄写来的--
您好!我们的交谈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我回来之后还在印象中和您一直交谈。您的英气勃发使我想到了《当代英雄》中的毕巧林,对世界充满了鄙夷与决战的豪气,不惜把自己锻造成一枚剑对抗整个世界,哪怕以玩世不恭的虚无气息掩饰着内心的脆弱。但是朋友,您想过没有?您自己就是您所鄙夷的世界的一部分,您所反抗的整个世界的黑暗不折不扣正在您内心深处。您该以多大的勇气来掩饰内心的脆弱?
接着谈到了《圣经》和许多经文,我看不懂。我骄傲地认为大概因为我优秀,所以他愿意与我结交吧。在这个荒寒寂寞的世界上,一封温暖的长信还是令人感动。他邀我周末去他们神学院对话与交流。周末往往是我读书、跳舞与看影片的时间。但那个周末顿生无聊之心,于是决定去他们学校看看。去了之后受到热情接待,参加他们的聚会。听他们唱歌,听他们讲《圣经》,最后是分享与交流。这一次我没有多说什么,结束不久就走了。他们讲的什么我早忘了,觉得这是一个离我很遥远很美好的世界,但过了一个宁静的晚上,这与在电影院看到屏幕上The End字样后走出来时那种“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的情绪大不相同。
以后,周末实在无聊了就去坐坐,不多说什么,他们讲《圣经》离我很远很远,他们似乎也不善于离开《圣经》的世界来接触一颗孤独的心。伤口外边的壳太厚了,我也不愿被碰到。在那种比较宁静的氛围中,我小心翼翼呵护着对自己的主权,在旁观,在静默。那种心情就像从行驶的列车窗口看到窗外一晃而过的白桦林,那么美丽那么遥远。谁能经受得住美丽与庄严的挑战?天地的厚德载物是对人自私苍白的责问,美丽和祈祷是对每一颗流浪心灵的折磨。所以,有时也不太想去那边。
然而,这时已与他们渐渐建立了朋友关系,他们的真诚和爱的气氛很有引力,会让你暂时放松,忘记伪装。有一晚去了之后我坐在了一位牧师旁边。他是一位外国人,一看就知道。我先和他搭话,他用英语问我是不是基督徒,我说不是。他问我第二天可不可以抽两个小时谈一谈,我觉得可以跟他练一练口语,就答应了。
人在历史中无法超越历史,重大事情人往往是没有办法预见。这正是英国思想家卡尔·波普尔(Karl Popper)在《历史主义贫困论》(The Poverty of Historicism)批评穆勒、马克思和其他历史主义者时所说的。历史主义者们自以为可以找到历史规律并作出预见,其实是神话。我不知道第二天自己正在走向信仰。
第二天,没想到那位牧师没给我练习口语的机会,而是请了一位翻译,从下午一点开始一直讲到下午五点左右讲福音。他先讲了进化论的错误。这点深契我心。在这之前,我早在《读书》上看到了对许靖华先生《大灭绝》一书的评论,提到进化论只不过是大英帝国侵略扩张的一种邪恶假说而已。我也早就对进化论在社会领域的误用大大不满:怎么可能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谁有把握引导历史走向一个道德乌托邦?某些人以历史规律与历史理性自居来蔑视个性尊严与价值。现在,没想到还有另一种关于人之由来的学说:创造论。人若真被上帝造,那被造就有尊严,而非通过社会去赚取尊严。宗教性而非社会性才是人的本质属性。
接下来那位牧师讲了整个《圣经》中的福音信息,讲到人人都犯了罪时,我被触动了。不知为什么,我想起了自己过去得罪过的人和自己一幕幕的罪。也许我还不同意说自己是个完全败坏的罪人,也不觉得自己需要救赎,但有一点无可推诿,那就是:我是一个不怎么样的人,却总觉得自己还不错。一个满脸肮脏的人,却仰着脸对全世界的人说:你们看,我的脸多干净!犯了罪不奇怪,奇怪的是究竟什么力量使人犯了罪却不承认犯罪?那位牧师讲完后问我愿不愿意相信,好几双眼睛盯着我,不知怎的,一向比较孤傲的我,居然点头说:愿意。也许是不好意思拒绝,也许是基督徒所说的圣灵动工。反正,那一天我做了决志祷告。他们激动得流了泪,尤其那位作翻译的弟兄,就是那位找我谈话并给我写信的弟兄,他哭了。之后是吃饭,他们有谢饭祷告,我第一次发现吃饭这种纯粹生理性活动也可以这么庄严和神圣。那是我在这个城市两年来吃得最香的一次饭。
离开那个温暖的氛围,骑着自行车走在刚下过雨的湿漉漉的水泥路面上,晚风一吹在脸上,就有点后悔了。刚才怎么就加入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宗教,成了一个宗教教徒了?若以后他们有什么黑社会之类活动怎么办?有点太冒失了吧?也没和自己的父母、姐姐商量一下。有点不甘心。我受法国作家马丁·杜·加尔《蒂博一家》影响,曾立志不参加任何组织,就连入党申请书也没写过,怎么就加入了一个宗教组织?马克思说宗教是人民的鸦片啊。我真脆弱到已放弃了知识分子的骄傲,到必须吸食精神鸦片的地步么?
回到宿舍,收到一封信说祝贺我生日。我查了一下,正好那一天是我生日。我不知道自己的阳历生日,只过阴历生日,到了大四之后早就不大愿意过生日了,所以每每到了快过生日前,就故意忘掉。我不愿意去吹什么生日蜡烛。若终究是黑暗,何必点亮蜡烛?若根本就不知生之为何,又何必庆祝生日?那是在莫名其妙地庆祝自己又靠近死亡罢了。但这一回却很感动。打开弟兄送的一本《每周灵粮》的小册子,看到许多真实的小故事和哲思隽语,我第一次惊讶地发现原来基督教也有深刻的人生哲学,我还以为只有佛教有呢。这个宁静的生日很难忘怀。那天是1997年1月4日。
而从日记中看出我不知道自己接受的是什么,也并不承认是基督徒。虽然第二天就给人传“福音”,但自己并不当真,只把这当成好玩的事说给别人听听。奇怪的是第二天的日记中记载了我在祷告:
早晨早醒,我pray(其实我想这不可能是神力-原注)让我写诗,结果真一口气写了八首所谓诗的东西。但总觉得难以提到新的境界,这些诗多为想象的火花,一闪就灭了。没有更深邃的整体的力度。晚上开文科楼教研室的门,我开了好久。不开。最后祷告,然后相信这次开一定能打开,结果真打开了。
一边祷告一边怀疑,这正是那时的信仰状态。
从那个时期生活状态来看,一方面不断读书,读书多了会有很大压力,比如说钱钟书的东方式睿智情趣和诗人海子痛恨中国文人把一切都情趣化,我都很感动,却互相矛盾。另一方面我又怀疑自己的能力,须借不断在刊物上发表文学作品来肯定自己,想圆一个作家梦,也证明自己。再一个方面我已二十有六,也渴望有女友,那时和好几个女孩子交往,有研究生,有本科生,还有别的女孩子。生存的压力,生活的欲望,生命的焦灼,时时在内心制造荒凉。把原因归结为环境和别人,但对自己也极不满,有一股子怨恨。也许这正是唯物主义和启蒙精神送给我的礼物。在日记中我写到:“我渐渐无法容忍宿舍生活及每一个人包括我自己的乖张。再读博的话,也许我会发疯的。我想我为自己活着,过一种想过的生活。但……又觉得空虚、空洞。”
这时,倒确实交了一些基督徒朋友,和他们在一起唱歌时开始有流泪经历,尤其一首《心愿》的歌,很感动我:“主啊,我愿奉献我自己;主啊,我愿永远服事你。无论我在哪里,无论我何境遇,我愿永远顺服你旨意。”不知为什么唱起来就会流泪。我早已习惯不再流泪,认为那是脆弱和矫情,但在那种氛围中可以很坦然地流泪。神学院的弟兄姊妹很爱我,也信任我,邀我作见证,让我代祷,并领我一起去大学传福音等。这一些崭新的经历,过去的生命中从来没有过。那时的日记中也开始出现“我感到了自己的罪”等字样,体会到一种圣洁与庄严。
脆弱是人的本相,人绝对无法像萨特那样给自己自由。只有皈依真理才有自由。这正是那时候我的焦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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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性与信仰
学理上还是比较排斥《圣经》。那种异质感和陌生感扑面而来,那种强烈的“己所欲,施与人”的精神总不如儒家“己所不欲,勿施与人”的境界亲切。偶尔翻翻《圣经》觉得基督教“信、望、爱”理念很好,与过去学的教育理论有相通之处。比如耶稣说一百只羊,有一只丢了,牧人会撇下这九十九只去寻找丢失的那一只(路加福音15:4-6)。这不正表明爱对于弱者才是最需要的么?一个老师若是带了一百个小学生去公园游玩,临上车时数一数少了一个孩子,这位老师当然会撇下九十九个去寻找丢失的那一个。而在实际生活中,为什么教师总偏爱优秀学生呢?其实优秀学生没有老师的爱也可能照样优秀,但落后生可能恰恰因为缺少老师的爱而掉队。我早就不满于这种扭曲的爱,也早对这种“见知识不见人”的教育强烈不满,没想到在基督教中发现了对人的尊重,发现了爱就是爱那些不可爱的人。
但理念认同无法等于意志委身。决志后我过的是一种“神是神,我是我”的生活。有时候去去教会,听听道,唱唱诗,听别人祷告祷告,有时也看一些神学方面的书或翻翻《圣经》;但生活上依然我行我素,没有根本改变。说来好笑,这时候我还堂而皇之读过潘霍华的《追随基督》(又译《作门徒的代价》)和唐崇荣的《布道神学》,如不是日记中写了,真想不起来了。当时日记中也常出现“主啊,主啊”的字样,往往是伤心难过和良心挣扎之时才“临时抱佛脚”。有一次,对很多学神学的弟兄姊妹讲我的见证,讲自己如何选择了上帝,选择了一种伟大的价值体系,讲“芒鞋踏破岭头云,回来却把梅花嗅”,弄得大家面面相觑。讲得干巴巴的,背后冷汗直冒,狼狈不堪。那时正忙着准备考博忙着写诗忙着在核心期刊上发表文章,忙着以风流才子自命去追许多女孩子,忙着和自己不爱的女孩子调情等,根本不愿意上帝来干涉我兴头头的生活。等我得便了便去去教会读读《圣经》。平时,信仰在我的生活中只是一件可有可无的摆设。有人说这叫“礼拜天基督徒”,1/7的基督徒。其实,这时候我不信并不是理智原因,乃是心灵原因:我不愿意失去堕落权利不愿意接受基督教清规戒律的束缚。
信与不信和意志和道德有关,和理性关系不大。所以《圣经》认为人所以不信是故意不信。人为何故意不信?是因为人太喜欢犯罪,喜欢享受罪中之乐。人犯罪是人选择犯罪,人堕落是人先决定堕落,再为堕落找理由。培根说很多人先有欲望,然后用理性来为欲望辩护。不知道别人怎样,我当时正是这样。我上了这么多年的学,实在发现道德水平在降低,傲慢的知识与堕落的道德联姻。人从来都不喜欢赤裸裸面对自己,都像讳疾忌医的蔡桓公。无神论从根本上说不是一种理论,而是人可以为所欲为的生活方式。马克思主义从本质上说不是一种哲学,而是一种神学,以物质、自然规律和历史理性否定了上帝的存在,也就神化了物质、自然规律与历史理性,接下来某一阶级、政党甚至个人就可以悍然宣称自己是物质、自然规律和历史理性的先知,从自己前提出发划分出敌我两大阵营,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为所欲为,乃至无所不为。我们一位领袖早就说过: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
苏格拉底早就认识到:理性的最大功能是认识理性的缺陷与无能。《圣经》认为理性其实是一种功能,居然多为罪恶辩护所用。因此,马丁·路德才说:理性是人皆可夫的娼妓。而唐崇荣说:信仰之路就是理性对真理的归途。
理性不是上帝,也不是真理,而是用来思考真理。敬畏耶和华是智慧的开端(箴言9:10),不单单说敬畏神对人对知识来说非常重要,更强调智慧的全部内容就是敬畏神从而认识人和认识自然,理性首要应该为了思考神,否则人就永远得不到满足,就成为理性的浪子。唯有理性不自命为真理,对真理降服,人才会回归本位,得到自由。自由即因真理得自由(约翰福音8:32)。因为真理比人大。所以,《老子》说:坐进道中。《圣经》说:人进入真理(约翰福音16:13)。凭什么进入?凭真理召唤和敞开的慈悲,也借人的谦卑与迎候。信仰首先是意志抉择,而非理智认同。信仰就是相信还没有看见的,作为信心的回报看见所相信的(奥古斯丁)。
人与真理遭遇的刹那,真理显明自身,而非由理性决断。柏拉图对话录中曼诺问苏格拉底:
当你找到真理(人生意义)的时候,你怎么知道这就是真理(人生意义)?
也就是说,在这个充满谬误和谎言的世界上,不经意间就把真理当成谎言,又怎能找到真理呢?人太高估了自己寻找真理的能力。也许人根本就不在意真理,而在乎居然寻找真理的悲壮姿态。鲁迅《过客》中的过客,明知前边是坟地,还是要前行寻找。寻找是成为沉重的宿命,从而使人骄傲。当然,柏拉图的意思分明是说,当人遇见真理时,必须假设你内心有感应,你知道这就是真理,而不是谬误。因为人对真理有本能的识别力。
但当时我以为自己可以寻找到真理或寻找到没有绝对真理这一绝对真理。我需要投入真理,却在用理性检验真理。这是我当时的根本问题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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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每次见到弟兄姊妹,他们叫我弟兄,问我读经、祷告怎样,我觉得自己还不是基督徒,读经不多,祷告几乎没有,所以总支支吾吾。到了1997年7月9日那天,我决定结束这种口是心非的生活,留下他们送我的那本《圣经》,把《圣经》的钱还给那位弟兄,此后两讫。你们少来我这边,也不要再来干涉我,我也不愿意来了。我成不了基督徒,也不愿意成为基督徒。我送钱过去,那位弟兄不要,我硬是放下了。记得有一次问他:你们出来读神学,钱从哪里来?他说:上帝会供应。这回答让我很可怜他们,觉得他们这些社会的边缘者,没能力在社会上混出个样子来,就到这里,可怜巴巴等什么“上帝”供应。
“交接”完毕,那位弟兄照例送我到校门口。走到门口,回头一望这所熟悉的院子,顿时记起这七个月来与他们交往的一幕一幕,想起那一个个宁静夜晚,忆起他们每一位的真诚、善良,他们请我在这边吃过的可口饭菜,把我真当成弟兄来看待。人家凭什么对我这么好?而我却始终和人家隔了一层,到最后还这样口是心非、两面三刀走开?错过这一处温情驿站,不知茫茫人生大漠,何处再可歇卧?哪怕没有上帝,这种温热也是真的,这种馈赠也是诚的。感叹之余,我请那位弟兄吃顿饭。
于是我们买了饭菜到了他租居处。吃过晚饭之后,有一整个晚上在等我们长聊。没想到他开口第一句话便是:
你知道么,你读《圣经》的方式不对。
怎么不对?
你把《圣经》割裂了。《圣经》是一个整体,你不能拿理性的解剖刀来“吸其精华,弃其糟粕”。信仰需要信心和全然投入。你是先审查了小学所有1-12册教科书才来读书呢,还是先决定来读书,之后你的思想上渐渐明白这些书?
我不服气:凭什么《圣经》就有超越别书的权威从而要求人全然投入?但由衷感激他指出我自己信仰上的症结所在。他邀请我一起祷告,我勉强答应了。他祷告一段结束,等我开始,我开不了口。然而,当我一叫出“天父”时,心门一下子就打开了。开始,两个人还是坐在床边,后来就跪在地板上祷告。我第一次跪在地上正式向天父祷告,祷告到很晚很晚,流了眼泪,深深明白自己对《圣经》和基督教几乎一无所知,却这么骄傲地来论断。我又多么自以为是把生命主权牢牢抓在手里,不愿天父来掌管。此时,就像光照耀了我一样,我切实经历到上帝的接纳和饶恕。原来世人爱我是因我所谓优秀,而上帝却可因我如此软弱而爱我。原来我从不敢在人前显出脆弱,但此刻我不必隐藏。我流泪祷告和呼喊。这是脱下重担的欢喜之泪,这是回家的感激之泪,这是心灵得到抚慰的平安之泪。我发现了某种人生的真相:原来上帝可以饶恕我所有的罪,上帝不在乎我的过失和罪孽,因为我本是他的孩子。就像小时候那一回给爸爸打酱油,回来时不小心一下子绊倒在台阶上,把瓶子摔碎了。我害怕得直哭,但爸爸过来一把抱起我,上上下下打量,柔声安慰说:孩子,别哭了,只要你没摔着就好!爸爸在乎的不是酱油也不是我的过错,而是我本身。而我一直害怕的是我自己犯了过错,所以不敢到这位上帝面前来,后来干脆就否认掉算了。我以前根本不是无神论,而是太害怕上帝,害怕他惩罚我的罪,借着良心知道上帝的圣洁和自己的罪污,所以不敢相信,不敢前来而已。但爱里没有惧怕,爱既完全就把惧怕除去了(约翰一书4:18)。不必再装成日本影星高仓健刚冷之状。孩子回到父身边,本就“如鱼在水,冷暖自知”般自然。日记中我写着:“我的信仰上起了几乎翻天覆地的变化。”从拒绝到领受,从漂流到回归,我回家了。
有一个声音虽不明确
却是心灵深处最弥久的感动
被呼唤的时候
才知道已期待好久
有一种伤口虽不流血
却在最黑最黑的夜里隐隐作痛
被触摸的时候
才一下子尖叫起来
这是让亚伯拉罕出离吾珥的呼唤
这是令拿因寡妇儿尸复活的触摸
这一声音犹如斧钺
这一触摸犹如闪电的欢歌
这斧钺向天劈去
这闪电向棺木击去
于是-
我看到天开了
那无限深邃的天空
原来封闭着
我看到死被吞灭
那无限悲凉的虚无
原来也是虚无呀
为何终生注定了漂泊
只因在这世上本没有家
——《家》,1997年12月
日暮乡关何处是?了却乡愁,回到源头,好一片澄明之境。把人生的主权交出去,原来不是接受奴役,而是皈依并非尘世的权威,从而因着依顺超验真理而得自由,否则就会成为主义、学说和世人的奴隶。精神上一无所赖是在跟永恒的空虚拔河,人必输无疑。之后,读了美国犹太教哲学家赫舍尔的《人是谁》,这本书深深震动了我,我第一次看到《圣经》所开启的“每日一歌”境界何其美好,也使我看到原来不是神需要赞美,而是人需要赞美。刚好这时,我得到一笔丰厚的奖学金,内心有感动利用这笔钱到那位给我传福音的老师身边去。他住在遥远的东北。就这样背起行囊,开始了平生第一次信心之旅。那是我第一次去东北,被一片片广袤的黑土地和美丽的白桦林打动得几乎流泪。我多想写诗歌唱,因为生存本身成为一首壮丽的诗。我从没奢望过四海为家,但有了信仰之后,至今走了大半个神州,所到之处都遇见弟兄姊妹们热情的笑容和细心的款待。我真有了一个永恒的家。
那位老师给我上了十二天《圣经》课。他一开始就说:学《圣经》不是学知识,而是知道上帝的心,去承担使命,因为主为了自己造了我们;所以,与神的关系是首要的。没有活生生的关系,不在神的爱中来学习《圣经》,学得再多也没用。当时是炎热夏季,没有空调,有时听不大懂,昏昏欲睡,但还是认真做了笔记。后来,大概两个月后,我躺在床上读这次的笔记时,一下子豁然开通,真像被光照亮一样一下子全明白了这一整体性真理,这切实无比的爱,这天下人间唯一道路。1997年8月10日,我正式受洗。在受洗时,我写了几页见证,其中有这样的话:当主敲门的时候,我不愿意开门;但是当我打开门之后,才发现是一直企盼的亲人,那是我灵魂的父亲。
受洗后,我们到了镜泊湖。面对高山碧湖,第一次发现上帝是最伟大的诗人。这一首天地开阔的诗篇真是太伟大太美丽太庄严。在牡丹江的火山岩上,我们三位弟兄唱赞美诗,唱到天起凉风,萤火虫飞来。我紧张求索的一生第一次真正放松下来,顿见天地间那雄浑风景,顿觉宇宙的合唱与我内在生命的深深感应。原来,美是真理敞开的形态和智慧澄明的境界。第一回,天的湛蓝深碧,水的清澈秀腻,山的魂魄肌肤,地的开阔沉寂都和我产生了一种关系,一种感应到的博大之爱升腾在内心深处。那是我父作品,那是大爱流露。没有天父创造,美的源头在哪里?美在客观?美在主观?美在主客观结合?哦,一大堆理论都赶不上一小缕阳光的温情!不必争论,转身面对那大片大片倾斜下来的无边无际阳光和一地球正在流淌的浩荡空气。静静地领受,静静地体会,静静地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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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字架
假期结束,1997秋季新学期开学,传福音作见证,很“火热”,品尝到一种奇异恩典的甘甜滋味。这恩典实在太甜美,哪敢一人独享?每一个真实经历过这恩典的人怎能忍住不说?每次看过《圣经》,眼睛因为注视圣洁久了,看这个世界的一切东西似乎都熠熠生辉。过去周末看电影、上舞场,现在这些全没了吸引力,倒不是故意克制自己不去,而是有另一种圣洁之爱的吸引。我开始了与神的“初恋”,圣洁生活不知不觉变成对神的享受,不是束缚,而是自由。顺从私欲没有自由,真正的自由在顺从真理中。为什么?因为有爱。就好比为自己所爱的人,可以甘愿舍弃一切财产,可以整晚陪着对方。为什么能做到?不是自己的意志,而是爱。以前我绝想不到会这样。这时也明白庄子批评儒家“勤于知礼仪而陋于知人心”的含义。
但不久“初恋”中有了第一次“争吵”。我经历了一次信心危机。且看那时日记:
从9月5日到今天晚上(1997年9月8日),我病了一场。这期间我想了很多,也怀疑抱怨过主我的上帝。我怀疑他的存在,我抱怨他不制止疾病在我身上的发生,我怨恨宿舍中每一个人,我几乎忍受不了目前的宿舍生活。同样是伤寒,同宿舍的都好了,唯独我的病延迟不去。读经也急于马上读完,竟然感动是那么少,甚至不如读一些小说。我以前的兴头和热心一下子冷却下去了。我公开说自己灵命浅,没资格传福音。
像《蒙恩的见证》小册子上,主必须是给我带来世俗利益好处的么?他前阵子使我办事很顺利,所以我是多么乐于见证他。他必须总给我顺利、健康、喜乐才行。现在我病了;这病,我祷告了几次也总不见好,于是我就生气了。于是我开始怀疑他的存在与否。我的病是上帝的心意抑或他的惩罚?
就像火车上那个人给我讲的故事:一个去参加礼拜和团契的人走在路上重重跌了一跤,脸都磕破了。于是,他就不相信上帝了。
难道我也是这样么?对于逆境对于困苦对于信仰之人得病,我算严肃地思索了一次。
这确实是“严肃”的“思索”,是生死存亡关头的思索。当时我在日记上自问自答如下:
神存在吗?不知道。那么,你信主后,你确实知道的是什么?我明白了自己确实是一个罪人。信主前我不知道,信主后无可推诿。如果你承认你是罪人,承认你的堕落与犯罪,那么在这个有罪的世界上,你得病、痛苦、
不快乐、不如意,岂不才是正常的吗?凭什么你就认为自己该健康、幸福与快乐呢?上帝又不欠你的。
置之死地而后生。在这样的逼问下,我豁然开朗:信仰一定不是借着烧香拜上帝就获得个人想要的好处。那样的话,上帝岂不成了贪官?信仰是皈依真理,看到人的本相而谦卑领受神圣的光照。而那位耶稣居然肯为我这样顽梗、悖逆、可怜、自私、病痛的罪魁付出生命代价;我居然还在怀疑与埋怨。耶稣这么爱我,爱我且不求报答,面对如此涌泉之恩,我滴水未报不说,居然丝毫未感。顿时泪涌双眼。原来约伯痛苦的不是自己受难,而是在受难时耶和华在哪里?当耶和华显现时,约伯立时得着了安慰,因为他知道救赎主活着,在倾听、呵护他。这就够了。面对苦难需要的不是解释而是承担。我不知道好人为什么受苦,但知道耶稣基督确实受了苦,唯有他受苦是不公平的,他却受了。我是应该的,却在抱怨。唯有通过十字架此径我才真经历神,在我的痛苦中才与苦弱的主相遇。十架之外,我无法与那个全能、强大的神相遇。原来,为了得到成功和进天国而信神根本就是在利用神,是功利性的宗教而不是启示性的信仰。宗教是从人性的需要生发出来的,而信仰是从天上启示下来的。所以,神是主,我是仆,神不是我的奴隶,不是为了我忙前忙后的菩萨。他是至高主宰,差下圣子从天上下来解决我的罪这一根本问题。对于一个罪被洁净的人,病死了又怎么样?像西面还祈求早日见主(路加福音2:29)。贫穷又怎么样?哪怕要饭当乞丐也可以慈悲到让狗来舔疮(路加福音16:21)。苦难是人性学习顺服进入完全必须经过的试炼,连耶稣都没有省略(希伯来书5:8),我还抱怨什么?
“冰山的雪花落下,高天的流云飘过。主啊,为何你隐藏不见?任我呼喊,任我干渴。哦,不知道您在干什么。
“衣服并没有穿破,双脚也没有走肿。主啊,四面旷野与沙漠,领我前行,领我歇卧。哦,前方的以琳泉清澈。
“孤独道路你走过,苍凉岁月你穿越。主啊,十架上你的呼唤,父不应答,人不应答。哦,那是你在代替我。
“试炼我,试炼我,纵使长夜漫漫曙色难晓,纵使征程遥遥暮色迢迢;疼痛与软弱,困苦与挫折……我的神,我的主呵,因我的遭遇是出于你,我就默然不说”
——《试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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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的真理
基督教就是基督。所以与基督的关系是信仰的中心点。我个人与基督活生生关系建立有三:一是认罪悔改,二是加入基督身体(教会、团契),三是灵修读经祷告。
正在灵命起关键变化时,我进了一个温暖的大学生团契,一对大学毕业后奉献的夫妇以爱心来接纳我,他们带我查考圣经,要我把信仰的根基扎根在《圣经》而不是自己的感觉上;另外,我开始来灵修读经,选了一卷约翰福音,一天默想一章,作每天的灵修(Quiet Time)。第一次,《圣经》的话对我来说活了。耶稣对撒玛利亚妇人的应许(约翰福音4:13-14)活生生成了给我的应许:
耶稣回答说:“凡喝这水的,还要再渴;人若喝我所赐的水,就永远不渴。我所赐的水要在他里头成为泉源,直涌到永生。”
尤其第十四节,耶稣简直就是对我说:“你若喝我所赐的水,就永远不渴。我所赐的水要在你里头成为泉源,直涌到永生。”这三处直接打入我内心深处:“永远”、“里头”与“涌”。我终于知道了为什么那么渴,因为以前我喝知识海洋里的水,越喝越咸,越咸越渴,越渴越喝;而耶稣赐我生命活水,从内心深处涌出来,得着了就永远不渴了,因内心深处有了永生的泉源,供应生命需要从今时到永远。这个应许多么宝贵,解除了我内在的焦灼和饥渴。
至今还记得刚进入团契不久我曾问那个带我查经的弟兄:
基督教是不是只是一套伟大的价值、理念、学说?
不!基督教是生命。理念只能改变理念,只有生命才能改变生命!
这是真的,我可以为这话作见证。因为我得着了这生命之后从此再也没有渴过。受洗大约半年后,内心深处那种荒凉漂泊的孤苦感就不见了,代替的是持久的平安和满足。深潜静流,生命的活泉在底下喷涌不息。过去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消沉和空虚,需要发泄与排遣,现在没有了,真没有了,代替的是不断生长着的平安。我的人生第一回持久体会到宁静与祥和的境界。原来过去认为盛衰荣辱否极泰来阴阳轮回是必然的,现在才明白历史是直线发展的,不是历史主义决定论者的循环式观念,而是每一点都可以超越现象界的欲潮和相对界的虚空,进入与永恒的关联。上帝呼唤我的名字,把我带进他的永恒里,从此不再在轮回的怪圈中内耗,而是清心专注于一,生命的河流可以滔滔向前,奔向大海。保罗说:我知道我所信的是谁(提摩太后书1:12)。真理是活的。所以,我不只是一个基督教徒,更是一个基督徒。我所信的真理居然是有位格的。生命之道带出道之生命。信仰?信念。只有在信仰中才经历又真又活的神。只有经历又真又活的神才有了确实的信仰。 借《圣经》的话语我与这位活生生的主相遇,也借着日常生活学习顺服功课。有一次,我去学校水房打开水。我们学校的开水供应需要买水票。平时我们常用红色发票来代替红色水票。这次也不例外。正走在路上,突然内心有个责备:为什么要用红色发票来代替呢?难道买不起五分钱一张的水票么?一个基督徒可以这么做么?我马上知道自己不对,于是就第一次心甘情愿买了水票。打回开水后我查了一下《圣经》,借助《经文汇编》查到雅各书3章9-12节,赫然便是:
我们用舌头颂赞那为主、为父的,又用舌头咒诅那照着神形象被造的人。颂赞和咒诅从一个口里出来,我的弟兄们,这是不应当的。泉源从一个眼里能发出甜苦两样的水吗?我的弟兄们,无花果树能生橄榄吗?葡萄树能结无花果吗?咸水里也不能发出甜水来。也就是说,《圣经》从不忽略小节,而是从小节看出大精神。若是在小节上都不能持守住,又怎能在大事上尽忠呢?若是我的舌头惯于撒谎,又怎能保证对神说'我爱你'时是真的呢?若是我的生活与信仰不一致,又怎能说我在神面前的敬拜是真的呢?可以说正是在这一次打开水的路上,像旧约的雅各一样,我看见了神的殿,看见了天的门,看见了原来神就在这里而不单单在帐棚或圣殿里与我同在(创世记28:16-17)。神从教堂走进了日常。原来基督教以神圣心入凡尘界,先区分圣凡,然后打通,才真正保证凡界圣心。而禅宗的就缺少这一打通,所以我过去一直找不到门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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悔改之路
信仰进入一个人的生活,并非仅仅花点钱买几张水票而已,多数时候关联到人生的根本利益或内心的隐秘欲望。这也就是耶稣为什么说:“若有人要跟从我,就当舍己,天天背起他的十字架来跟从我”(路加福音9:23)。什么叫天天背十字架?不是为了受苦而受苦,而是为了真理、神的旨意、神的心意而心甘情愿受苦。所以,一个人从心甘情愿为主受苦的程度,可看出他信仰的深度。若没有顺服,也就没有信仰。在《作门徒的代价》一书中,潘霍华(Dietrich Bonhoeffer)说:“唯有相信的人才是顺从的,而且也唯有顺从的人才相信……只有当信仰包含着顺从时,才是真正的信,这绝不能没有顺从;换言之,也只有在顺从的行动中,然后信才成为信。”而在神的旨意中舍弃自我、为主受苦是信仰的试金石。
既然耶稣都没有享受特权而走上了十字架,我有什么不应该呢?至今还记得刚有信仰不久灵修到约翰福音第九章,那个被耶稣医治好的瞎子,马上面临着要么承认耶稣被赶出犹太人会堂,要么像他父母那样唯唯诺诺、撒谎欺骗留在会堂的抉择。这种选择的艰难性第一次赤裸裸摆在面前,我流泪了,因为知道自己回不去了,面对这个花花绿绿的世界,我不能一面说爱上帝,一面还享受世俗之乐,因为我的眼睛确实睁开了(约翰福音9:25),确实经历了神大爱的恩典,而向这个世界死去了。保罗说:“就我而论,世界已经钉在十字架上;就世界而论,我已经钉在十字架上”(加拉太书6:14)。
很快,我信仰之后最大的一个抉择摆在面前。有了信仰前后,我曾认识了一位女孩,在大学工作。受洗之前,我跟她关系由不稳定到稳定,逐渐开始有好感后确立了恋爱关系。但说实话,我并不真爱她,只是希望有人抚慰内心孤寂,喜欢跟她在一起的那种轻松感,也喜欢别人说我有了漂亮女友而已。我其实早就不相信爱情了。受洗之后第一次见她我就很兴奋地给她传福音,她并不排斥,但也不觉得有所谓。我们都知道,爱情像滑雪,开始了的接吻拥抱必须一步步继续发展下去,马上就面临发生性关系的诱惑。在神面前,我知道这样下去不行,我只不过借向她传福音来推迟落入诱惑,但最终还是愿意接受,这是迟早的事,起码目前我的信仰状况还力不能胜。我向神祷告,清楚知道这次欲望之旅应该结束。我鼓起勇气向她提出分手,她倒是很平静地接受了。后来我大病一场。知道对不起人家,但毕竟结束了撒谎和欺骗,也不再把别人当成满足欲望的工具。深愿上帝祝福她,得到属于她的真爱。
也是这时听到一位德高望众的老师作见证,他说有了信仰后应真心悔改,他自己有了信仰后就把过去逃票的钱还上了。这很感动我,我也愿意起而行之,像撒该悔改一样(路加福音19:1-10)。我小学时,曾冒领过半学期《小学生报》,于是就多寄钱回去给自己的小学语文老师并说明此事。这样的事很多。而有一件事,因为不是物质这一类的问题,所以耿耿于怀,不能释然。大学期间我谈过一次恋爱,曾伤过一个女孩的心。有信仰后我愿意主动来寻求她的饶恕,甚至可以跟她结合来弥补过错。后来神带领我使我看到没有爱情的结合不讨神喜悦,基督教也不是善功宗教,不能用人间的道德当作行动圭臬。当然,说到底基督教决不会违反真正的道德律。重要的是良心太敏感了就逐渐变成了以自己的善功称义。所以马丁·路德说:靠恩典得救的真理比靠善功得救的真理更难叫人接受。因为不劳而获是对人自尊心的否定和对人骄傲的打击。恩典就意味着彻底否定自我。只有彻底否定了,才能真正重生与建立新的自我。通过什么建立?神的爱。我这样一个败坏的罪人,极不可爱,但是父爱了我,接受了我,不可思议,但这已经成为一个生命事实,于是我也就接受了自己。因此马丁·路德说:信心就是对接受的接受。
后来我向那位女孩道歉和请求饶恕。我的内心也得到平安。其实忏悔不是掉价,而是生而为人的一种尊严,不是在人面前而是在神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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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仰超越经验
后来我较为客观、详细考察了《圣经》的史实、成书、预言与应验还有主耶稣基督的史料与他复活的见证,尤其《圣经》整个救恩计划,才明白如果上帝只是我所经历的上帝,那就比我的经历小;也才真正学会把信心建立在《圣经》的根基上,看到神绝不只是教义的神,也是历史的主宰;绝不只是个人的救主,更是国度的君王;绝不只是由个人经历显出,更由活泼浩荡的历史长河显出。这时候也才发现我们对《圣经》的了解何等肤浅,对基督教有多少偏见啊!费尔巴哈与马克思都是以对宗教现象的批判代替了对《圣经》真理的客观考察,高等批判学是因着对科学主义的迷信才驳斥《圣经》的权威性与神圣性。基督教不是迷信,信需要知道所信的是谁,需要知道信不是信则灵,而是皈依真理。哪怕我经历不到神,他仍然在,借着道与我同在;“我们纵然失信,他仍是可信的,因为他不能背乎自己”(提摩太后书1:13)。
当然,信仰不单拆毁,更是更新和重建。有了信仰后我知道信仰不是限制人生而是开阔人生,不是带来独裁,而是带来民主。查考“五四”时期中国知识分子对基督教的排斥,鲁迅对但丁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心灵上的隔膜,实在是多么遗憾的事情!真正伟大的事业不单单是国家民族还有心灵和家庭。有信仰后一次极大感情冲击是有一回去IC电话机前打电话,晚上九点之后,人很多,大家排队等待。前面是一位年轻母亲正在给大概只有几岁的孩子打电话,她说:乖乖,跟妈妈说再见。说着说着,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在明亮的灯光下,她一边打电话一边无声而又肆无忌惮地当众哭泣。那一刻,我似乎看见自己的母亲拿着电话拨通了我内心深处的电话号码,我顿时看见自己多么自私苍白、丑陋不堪!多少年来在外流浪求学,根本就没把父母放在心上,哪怕写家信也只在应付而已,而纪德、萨特、米兰·昆德拉们已把我教育成了自以为是的浪子。父母这么多年来内心深处的需要我知道么?自以为挣了钱就可以满足他们的心了么?除了自己软弱和孤单的时候想一想他们之外,父母岂不在我的生活中无足轻重么?我默默走到学校那几棵高大的白杨树下,痛哭流泪。我明白了:原来功名利禄都是虚空,只有爱是真实的。唯物主义和“文革”的实践成功地教我为了所谓抽象的人类解放和历史规律而奋斗,恰恰忽略了爱,忽略了爱身边的人,爱自己的家庭和爱一个个具体的人。唯一永恒的事业是爱的事业。而这份爱不是凡俗之爱,而是神圣之爱,惟有体会过圣爱者方可施与。其源头不在人而在神。
受洗不久后,我为自己是否考博还是工作,为前途祷告,神使我看到了腓立比书2章5到8节“你们当以基督耶稣的心为心。他本有神的形象,不以自己与神同等为强夺的,反倒虚己,取了奴仆的形象,成为人的样式。既有人的样子,就自己卑微,存心顺服,以至于死,且死在十字架上。”这段经文切入内心,使我一下子看见:原来我以前的生活观是“更高、更快、更强”型的,拼命往上爬,却为自己找借口说只有爬到某个层次才能实现爱他人的初衷,但那时也许还有更高的层次等着自己,欲望又会鞭打自己往前跑了。而耶稣的人生观却是一舍再舍,“更低、更慢、更弱”,甘愿往下走,甘愿为了别人而牺牲和舍弃,成为人下之人!从此,神在我里面重建了一种新型的人生观,一种“施比受更为有福”的人生观。五年多以来,我知道自己一无所有,却是样样都有(哥林多后书6:10),因为靠着那加给我力量的,凡事都能做(腓立比书4:13)。我决定参加工作,以爱来回报社会和人群,与人同得福音的好处。对我个人而言,那种实用主义、功利主义的为己世界观被一种爱神爱人的新世界观取代了,这种新的世界观是施与型、分享型的。所以,怀有“天职”,带着“圣召”,我走向自己的工作岗位。这不是为人干,而是为神干。
神的恩典,使我的人生走向一个崭新境界。
结语:河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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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人生是一条流动的河。为什么总在流浪?因为有永恒的大海。流浪就是大海存在的显明呵--
我是一条孤独小河
日夜唱着寂寞的歌
我来自那遥远远方
那里有雪山和美丽的姑娘
我不知为何总在流淌
内心深处总有不息渴望
我不知要流向何方
前边是大漠
两岸荒凉
你为何告诉我有一个永恒所在
说那就是大海
你为何告诉我有一处能够向往
说那就是大海
哦,朋友,别再骗我
我看不见你那永恒大海
哦,朋友,别再烦我
我眼前只有寂寞、尘埃
哦,朋友,别再管我
我已经倦了,累了
快要死了,干了
哦,朋友,你没有骗我
那前边涌动着一片蔚蓝色